孙蠡终究没有问出那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，事到如今，如何晓得又有何要紧？要紧的是，她居然全都晓得，从他们最初的打算，到如今的谋划，甚至，孙蠡毫不怀疑，这女子定然已将他们最终的意图看得一清二楚。

“肯下这么大的本钱，哥舒衍想要的，自然不只一个宋家军！”果然，宋青的下一句话，便将他们最隐晦最不可宣之于口的目的，裸地扒了出来：“恐怕还有一个汗王的宝座！”

的确，孙蠡与哥舒衍借着与东陵议和的机会，撺掇汗王调遣了除了阿史那部之外的五大部族的继承人作为使臣，与哥舒衍同来东陵，最终却被哥舒衍留在东陵为质，以证诚心。

而今，那五大部族的后人被押在东陵数月不归，又历经东陵兵变易主，已令各部族可汗极为不满，三番五次找上王帐。

哥舒衍趁机杀入青川，以解东陵之危为条件，换取东陵新帝护送突厥使臣安全返回王庭。如此，哥舒衍在五部首领的心目中，当居一功。

当然，这只是表面上的说辞，事实上，哥舒衍早与凌楚安达成共识，这一队使臣定不能活着离开东陵，甚至他们早为这些人选好了葬身之地，亦即是潼关。

五部族后人尽数死于潼关，宋家军自是脱不了干系，哥舒衍便可借五部怒火滔天之际，南北两面夹击甘陕，而东陵兵士只要坐山观虎斗，顺手掐断中原运往西北的补给，便可使宋家军孤立无援，四面楚歌。

而另一方面，五部继承人的惨死，皆因哥舒猎魇与东陵议合的命令而起，五部可汗余下的那股怒火，自然要在哥舒猎魇的身上撒出来。若是再有一个德高望重的叶护从中举证，哥舒猎魇这汗王的位子自然不保，而接替他的，除了为五部鞍前马后鞠躬尽瘁的哥舒衍，还能是谁？

这本是环环相扣的一条妙计，就连哥舒猎魇都不曾怀疑，怎奈却被这个小女子窥出了天机，孙蠡胸中气血激荡，一口老血差一点便喷了出来。

不过孙蠡毕竟是孙蠡，只片刻功夫，便镇定如初，他一仰头，坦然迎上宋青嘲讽的目光：“那又如何？”

“如何？”宋青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鄙夷：“拿突厥五大部族继承人的性命，换取一个汗王之位，你们就不怕为突厥带来部族混战的灭顶之灾？”

孙蠡呵呵一笑：“突厥人骁勇善战，与其它种族相较，当是最为彪悍的存在，却为何直到如今，仍被排挤在苦寒荒凉的漠北？正因七部族权利均分，又各拥兵马，互不相让。你以为，他们推举了汗王之后，便安分守己了？不！各部族之间仍时有争战，甚至一只羊都能引起两部族的大规模厮杀。突厥部族的内部消耗，使这个凶悍的民族止步不前。若想改变这个局面，须得将部族真正的统一，各部落无需置兵，王庭要拥有绝对的政权和军权！”

这便是中央集权！宋青心底震撼，背脊却是一线冰寒。

中原在前朝时期便是诸侯分封，与如今的突厥大同小义，诸侯各领兵马日渐做大，导致京中帝王位同虚设、各诸侯国自相残杀。自本朝平定天下，便致力于中央集权，于帝国稳定而言，确是大有裨益。由此可见，中央集权至少在现下，是颇为适用的治国理念，仅管在实际的执行中，会小有偏颇，但并不妨碍其明显的优势。

如今，若突厥部族也如当日一般，整合一统齐心协力，那么，这个拧成一股绳的彪悍民族，便会如飓风一般横扫中原，谁还能拦得住他们的长弓铁骑？

想到此处，宋青轻叹一声，却倏然转了话题：“哥舒衍止步松藩，并非是悬在夏侯炎头上的一把刀，而是指在我宋家军中腹的一支箭，若此计得惩，哥舒衍自华阴古道潜入武都，王庭五部可过阴山直扑河套而西域十八城留守的十几万兵力，便在嘉峪关驻兵待命。三面夹击之下，宋家军定然左支右绌，但突厥也未必能讨得了好，到最后，就算突厥得胜，宋家军尽灭，但凌楚安只需封锁函谷关，坐等咱们两败俱伤，那么孙先生又如何应付东陵朝廷来收这个渔翁之利？”

孙蠡目光一闪，轻捻了一下胡须，却不说话了。

宋青盯着他，似是自言自语的嗫嚅道：“北辽与突厥向来同仇敌忾，自不必说。至于青川……这一回哥舒衍攻打青川，表面看来，是围魏救赵以助东陵，而事实上，哥舒衍所占都是西南夏侯炀的地盘，而距松藩一步之遥的成都夏侯炎，却是分毫未受波及。由此看来，于哥舒衍而言，恐怕青川未必是敌……”

孙蠡捻须的手指一僵，却仍不动声色。

“可若是如此，这天下要如何来分呢？”宋青顿了顿，笑道：“我猜，突厥的主张定然只要潼关以西，打通西南半壁，至于中原大片的沃土，便任由北辽与青川去争个你死我活，最后坐山观虎斗的，可不就换成了盘踞潼关以西的哥舒衍了？”

孙蠡那捏着胡须的手终于缓缓放下，继而忽然大笑起来，一面笑，一面摇头叹息：“可惜……可惜啊！”

“可惜？”宋青挑眉。

孙蠡收了笑声，盯着宋青，足足看了半晌，忽而目光一凛：“宋啸风得女如此，幸也！哀也！”

一直面不改色的宋青，倏然沉了脸：“孙先生不妨直说。”

孙蠡略作踌躇，正色道：“以宋小姐之能，屈居王妃之位确是委屈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