韩宁作为户曹,职主户口名籍婚庆祠祀诸事。又依汉律,奴婢须同车、马一道登记入簿。故此前丹阳郡的生口到市后不久,韩宁即已从苌县丞与安主簿那里得了知会。考虑到此处所卖生口甚众,他为免登籍者接连不断,让他手足无措,便提前在廷中稍作准备,直接带了两个文史到生口栏来,想如有购买生口者,可径自就地登入,无须再去县廷劳烦他了。
“竟是……”韩宁一愣,记忆中的部分壅塞之处很快就冲破了,“怎么是王髡……等人?”
他好奇地看向生口栏近马厩处。却见王道潜半蹲着,向右侧着身子,环护着一个面色黢黑的矮壮敦实汉子,一边与他窃窃低语,像是在合谋着什么,行迹颇有可疑之处。好奇之余,他那为吏的本份倒也占据了全盘心思,留了个心眼,一边走,一边紧盯着王、邹二人。
果见生口栏中一个越人老奴在那敦实汉子的低声连呼下,喜出望外地扑了上去……“王髡的徒附竟与生口栏中的山越贼相知相识?这却是有趣……”韩宁眉头微微皱起,暗暗心忖道。
“户曹看见了什么?”有个文史见韩宁长望出神,不知缘由,恭谨地低声问道。
韩宁若无其事似地边走边道:“没什么。我只是看到这生口栏,着实吃了一惊。未度竟有如此之多。”
王道潜与这边则已经与邹虎的父亲邹大搭上面了。只是邹虎邹大一相认,尽管已在尽力克制自己的声响动静,但彼此均是身逢大难又劫后重逢,又怎会不情绪涌动,势难自已?王道潜听着身边的哭声动静,皱起眉来,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右侧十数步处值守的那几个汉吏。
王道潜他遂用手轻轻推了推邹虎,以唯有两人方听得见的声音催促道:“阿虎,你先别问一些无关紧要的,先问问你的父亲,把紧要问题说清,到底出了什么事,问清楚后,我们才好着手营救。否则那边的汉吏若是过来盘问,问清了你邹虎的身份与邹老父的关系,那可就不好了。”
“小心一点周围几个汉吏。”孟晓波与沈梦熊也在后边不安地轻声叮嘱道。
“诺,诺诺……”邹虎连声应道。见情势所迫,不待邹虎弯弯绕绕,邹大自己反已极麻利地将自己以及所在的“吴方砦”的遭遇简要地说来。
原来不久之前,钱唐县境内有丹阳矩渠祖郎的贼兵犯境。就在邹虎、邹娣出山狩猎后不久,这个“吴方砦”与周边诸砦的越民便都被裹挟其中。当时祖郎或是受到追击,故只将这些砦中的越人掠在殿后的队伍中,试图以此迟延自丹阳郡追击而来的汉军,故祖郎除了宰掉了一些狗,免其吠叫惊动汉军之外,诸砦粮米布帛等,他均纤毫未取。而这些被掠来殿后的越民最终确实阻碍了追击的丹阳郡卒,却也尽数被掳并充为生口另据邹大回忆,祖郎的前锋自东南望西南窜入群山之中,他们此前被槛于丹阳故彰县时,曾遇着许多当时被祖郎一同略来的人,私下一谈,方知这祖郎或是已经成功逃窜了……
“祖郎是越父汉母所生,丹阳人从来都是将他视为山贼的。我等当时都说与祖渠帅毫无干系,无奈丹阳郡卒并不听从。”邹大伸了伸被拖链锁住的右脚,气息浑浊地叹息道,“这里仅有我一个吴方砦的。你二伯与你那些友伴都关在别处,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……”
邹虎泪流满面地咬着牙,忽然作势要向王道潜下跪,被王道潜立即拉扯住了。“不要作出这样大的动静!”王道潜眉头高挑,低声叱道。
“求王公救救我阿父!”邹虎泣不成声了,“王公可定要想想法子!”
王道潜四下张望了下,看见这生口栏内稍远处,还有一些越人闻见动静,也好奇地投目而来。他看了看邹大满面的沟壑,又看了邹虎一眼,无奈地道:“我们手里还有些珍奇异物可以卖出,且再想想办法吧。咱们既已问清事情本末,且离开这里,免得叫别人知道,你也是吴方砦的。”
“多谢王公,多谢……”
邹虎还要千恩万谢,立时被王道潜一个凌厉的目光挡了回去。
“想不到来一趟县市,竟然出了这样的意外。”
王道潜去而复返,道清事由后,与孟、沈三人只是相觑苦笑。王道潜揉了揉有些发疼的脑壳,回头望了一眼,却见外边的冯宣与其他木槊队武卒也都已察觉到了这里的纷争,正站起身来,颇不安地不时向此处张望。他以目示意武卒们稍安勿躁,复对孟、沈说:“看来我们得马上把那些压笈底东西拿出来卖掉了。否则没有钱,实在是没有丝毫办法。”
一下子遭遇这种事,王道潜等人千头万绪之间,也想不出什么歪门邪路,只是朴素地想,先将带来的那些现代物品卖了,看看能不能得些暴利,实在无法,也只有另作计议,用非常规手段将邹大抢出来。
要之,他们也不过初来乍到,对周边环境还很不熟悉,加之此事又牵涉到由拳、丹阳两地的汉吏,如果实在要动武,他与孟、沈三人身材显眼,若是再出个什么差错,那就不妙了。
那边何椽与那名叫王仲的中年人与已经立定了莂书,就待与之一起去到其所在的酒肆,将定下的货款用高足大篚取回。此刻忽见王道潜等人竟仍在原处私相窃语,便“噫”地称怪一声。而前边羊栏里的那些牙人也看把戏似地不时回望,脸上有意无意挂着歹意莫名的笑意。
却是那个浓眉大眼的丹阳吏,虽说年纪很轻,却极沉得住气,也不理会身后那些同侪们的议论,只是不动声色地悄然观察着。